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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恶意(忆)

第五章 恶意(忆)

罗乔·韩维克这个男人,如今虽然只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和赌棍,但他的人生并不是从一开始便是处在这样的谷底的。

在过往的岁月里,这男人也曾是一名德高望重的资深冒险者,同时也一名女孩的父亲。不是后来续弦的妻子所带来的那个有着冷漠的三白眼、蓬乱肮脏的头发、豆芽菜般的体格,一言一行都令人火大的拖油瓶,而是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生闺女。

虽然妻子早逝,罗乔不得不又当爹又当妈地独自一人将孩子抚养长大,其中的辛苦不必多言。但对他而言,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的女儿,艾米丽是个温柔又体贴的孩子,正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这一说法的绝佳印证。冒险者在这个国家虽然地位高高在上,但他们的工作也总是会充满了危险和苦难。每当罗乔一身疲惫地冒险归来之际,家里总会有一桌热腾腾丰盛的菜肴,以及女儿那无比治愈的笑容。

“爸爸,欢迎回来,您辛苦了!”

回家时的这一句问候,成为了比金银财宝还要珍贵的报酬,为了能够再一次、又一次地看到那张笑脸,男人督促自己变得越来越强悍,最终获得了“金狮”这一称号,成为了圣王国伊斯塔利亚小有名气的剑士。

打响名号之后,韩维克所能接到的任务的难度和报酬也节节高升。为了让自己乖巧可爱的女儿过上比任何人都要幸福的生活,为了让艾米丽那如同阳光般灿烂的笑脸永不褪色。即使是再艰险的任务罗乔也会义不容辞的接受。试问,当年有谁能想到以堂堂“金狮”之名受人敬仰的达人,他所创造的种种光辉事迹实际上却是源自于那重度的女儿控呢?

然而,尽管罗乔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尽好一名父亲的职责,他和艾米丽的幸福生活却在某一天唐突地迎来了终结,一切的起因不是别的,正的是他本人的“死讯”。

在一次本该轻松的魔物讨伐任务中,罗乔的队伍大意遭遇了埋伏,这仅仅是运气的捉弄,绝非是罗乔自身或者其他身经百战的队友们有了什么疏漏。但无论原因为何,在赌上性命的战斗中败北之人的结局总是残酷的。经过一番绝望的背水血战之后,罗乔的队伍最终还是无可避免的遭受了灭顶之灾。

“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人还活着……‘金狮’的队伍……全灭了……!”

事后,赶到现场的援军只看见了魔物的尸体所堆成的小山,以及散落其间的同胞们残破到无法辨认的遗骸。谁也无法想象在这样彻底的屠杀之中会有人得以幸存,因此这一调查结果也就作为官方消息顺理成章地传达到了冒险者家属们的耳中。

“我怎能死在这种地方……!艾米丽还在等着我!”

然而出乎人们预料的是,“金狮”却并没有与队友们一起共赴黄泉,对女儿的牵挂成为了求生的动力,身负重伤的他挣扎着突破了包围圈,逃进了附近的河流之中,男人抱着偶然飘来的一块浮木被水流冲到了下游的村庄,十分侥幸地捡回了一条性命,但却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等到罗乔总算恢复意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星期。

通讯网尚未普及的小村庄无法及时与大城市取得联络,罗乔无法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传达给朝思暮想的女儿,然而他的伤势仍旧严重,男人不得不又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恢复到勉强能够下地行走的程度,之后立即就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艾米丽,我一定让她担心了吧,就算早一天也好,必须尽快回去见她才行!”

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韩维克终于在失踪后的第三十天回到了自己家的大门口,他用颤抖的手指按下门铃,原以为能够看到女儿那惊喜的表情,结果前来应门的却是一脸悲痛神色的管家。从佣人们口中,男人得知了一个令他不愿意相信的噩耗:

“你说什么……艾米丽她……去世了……?!”

这消息对于九死一生的男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跌跌撞撞地来到女儿床前,韩维克看到的是盖着白布的冰冷尸体。

“大小姐她……自从听到老爷您的死讯之后便一直心情低落、噩梦不断,最后发展到拒绝进食的地步……直到前天终于撑不住倒下了……呜呜呜……”

“不要胡扯!活人怎么可能一个月都不吃东西!一定是你们这些下人擅自认为主人死了所以便怠慢了工作,活活饿死了我的艾米丽,我要杀了你们!”

痛失爱女的金狮似乎发了狂,完全不相信女儿贴身女仆的哭诉。生怕真的被杀的佣人们纷纷作鸟兽散,最后只剩下管家一人并未离开。这倒不是因为这老者悍不畏死,只不过是由于他追随主人最久,罗乔的真正用意为何一眼便能看透。

“老爷,您有何吩咐?”

“塞巴斯蒂安,我要请你去找地下街最好的巫医来,注意不要走漏风声。”

是的,罗乔的愤怒只不过是驱赶闲人的假象,身为资深冒险者的他一眼便看出了女儿的“尸体”有所古怪。

根据佣人所说,艾米丽在倒下之前应该绝食将近一个月,但她的身体并未出现任何瘦削的迹象,虽然没有呼吸和脉搏,却还保持着正常的体温。通过这种种异状,罗乔认定女儿并未真正死去,而是中了某种诅咒,也许是某个仇家的所做所为也说不定。为了避免引人耳目,他才会逢场做戏赶跑了宅子里的所有下人。

“艾米丽,等着爸爸,爸爸一定会治好你的!”

那时候的罗乔心里还怀抱着希望,仍然还觉得会有办法重新看到女儿那灿烂的笑容。

“废物,一个个都是废物……花了这么多的时间,竟然还是找不出诅咒的源头?!”

然而,时光飞逝,整整一年过去了,男人倾尽家产找遍了全国有名的解咒师,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说出究竟是怎样的魔法会令女孩停滞在睡眠的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艾米丽的症状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加恶化,少女原本洁白无瑕的细腻肌肤逐渐像干涸的大地一般龟裂开来,从裂缝当中长出了奇妙的丝状增生物,最终形成了一个人形的虫蛹,不时还会像心脏一般诡异地跳动几下。

“可恶,艾米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谁也好,不管是谁都好,请救救我的女儿……!”

事情演变到这一步,罗乔甚至都不敢再请巫医到家里来,只能每日借酒浇愁,期望奇迹能够发生:就如同千年之前勇者带着希望降临到黑暗的绝望年代一样,神会格外开恩地派遣救星从这莫名其妙的怪病之中拯救他的女儿。

讽刺的是,神的使者真的回应了男人的祈祷,但他们带来的却不是他所渴望的救赎。

“‘金狮’罗乔·韩维克,我们找你有事。”

那一天,敲响韩维克庄园大门的是身穿漆黑制服的冒险者们——“特务公会”。不,与其说这些人是冒险者,不如说他们只是圣王麾下的秘密警察,专门负责圣王国之内处理见不得光的事务。在通常的冒险者之间,这些一身黑衣的家伙绝不是什么同伴,而是连谈论都被禁止的恐怖化身,一旦被“特务公会”盯上,不管是名声再大手段再高的公会最终都会毫无反抗之力地遭到“处分”——不受世俗法律束缚的冒险者们在这世上的唯一天敌,就是这些面无表情的黑衣人。

“韩维克先生,请你把你的女儿——韩维克小姐——交给我们。”

开门见山地,特务公会派来的干员用命令的口吻对罗乔说道:

“不用担心,我们会负责治疗她的疾病的。”

这些该死的特务……他们怎么知道艾米丽的情况的……他们要艾米丽做什么!?不行,我绝不能把女儿交给这些黑衣老鼠!

作为冒险者的常识令罗乔不敢违抗特务公会的命令,但他的父爱甚至压过了本能的反应。男人立即采取了行动,酒精虽然毒害了他的神经,但“金狮”的称号并非浪得虚名,出其不意地打倒门口的特务,这名父亲抱起业已化为非人之物的女儿踏上了逃亡之路。

这时男人还不知道,在那条路的尽头,他所能看见的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

“呜,到此……为止了吗……?”

那个风雨交加之夜,逃离城市的罗乔·韩维克肩上插着特务们射出的毒箭,再也握不紧骏马的缰绳。男人重重摔落到泥地上,同时落下的还有他所背着的人形虫蛹。

“原谅我……艾米丽……原谅这没用的父亲吧……”

就在罗乔万念俱灰之际,虫蛹突然动了起来,伴随着“咔擦”的一声脆响,一道细小的裂缝开始在那粗糙的表面上延展开来,越伸越大,最终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某种东西”……

“爸爸,是您吗……您在哭吗……?”

艾米丽,是艾米丽的声音……!

罗乔曾无数次想象再次听到这天籁之音时自己的感受,会是狂喜吗?会是对神明的谢意吗?还是会对女儿充满了愧疚之情呢?

是的,男人真的想了很多很多种情况,但他怎么也不可能料到,当那梦寐以求的重聚之刻真的到来之时,自己的心中所充满的却会是这样一种仿佛彻骨寒冰般的恐惧之情。

“轰隆!”

闪电突兀地划过夜空,照亮了漆黑的世界。也让罗乔看清楚了“女儿”的模样。是的,破蛹而出之物确实是他心爱的艾米丽没错,那天使般的容貌,白玉般的肌肤都与男人记忆之中的女儿一般无二。但那“少女”却拥有着寻常人绝不可能长着的多余“部位”——昆虫般的触角和剃刀般锋利的螯足、令人密集恐惧症发作的蜂窝状复眼,以及像蜈蚣一般蜿蜒盘旋的节状下体,还有从那一节节的身体两侧冒出来的人类手臂……

不……那不是罗乔所知道的女儿,而是一头不折不扣的异形“魔物”。就连她的心智也没能逃过这残酷的变异,面对眼前曾是父亲的那个男人,有着艾米丽声音的魔物第一句话便是:

“呵呵呵呵……在哭泣的父亲……看上去好美味,人家好想……好想吃掉您啊……!”

“呜哇啊啊啊啊啊!不要过来你这怪物!不要用艾米丽的声音对我说话啊啊啊啊啊啊!”

下意识地拔出长剑的那个瞬间,男人的惨叫声甚至盖过了电闪雷鸣的呼啸。也把他的位置暴露给了身后的追踪者。数十分钟之后,特务公会的干员们便将罗乔·韩维克给包围的水泄不通,但他们已经没有继续进行追击的必要了。

“队长,确认目标艾米丽·韩维克已经死亡……死因是……被罗乔·韩维克亲手斩杀。”

“哼,比起对亲人的爱,还是求生的意志比较重要吗?所谓‘金狮’也就只是这种程度的男人……真无趣。不过无妨,从变异程度上来看,只不过是堕魔度50%左右的常见个体,固有名‘大百足’虽然还算稀有,但也没有什么特殊能力,把尸体回收处理便好。”

“明白。”

接到部下报告的特务公会队长用冷酷的声音发布了命令,从这些人的反应上来看,像这样少女变成怪物的异常事件对于他们来讲就像是家常便饭一样。

“队长,罗乔·韩维克要怎么处理,就地处决吗?”

“不……”

特务队长用不带感情的瞳孔瞟了一动不动地跪倒在女儿尸体面前的男人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

“虽然只是个外强中干的男人,但‘金狮’对于无知群众而言毕竟是达成了奇迹般生还的英雄,突然失踪的话会招致怀疑的情绪,这里还是将他‘降级’比较妥当吧……‘从地狱中归来的男人被严重的心理创伤所困扰,最终发疯地杀死了心爱的女儿’,这种程度的狗血剧本应该就能让愚民们信以为真了吧。”

“队长英明,属下这就去办。”

在那之后,原本就已经精神崩溃的罗乔被施加了篡改记忆的魔法,接着被剥夺了冒险者的身份沦为一介村民。

从那一天起到现在为止的十年,名为“金狮”的英雄从这世上消失了,多出来的只是一个用酒精和赌博来麻醉空虚心灵的随处可见的社会渣滓。

这,便是罗乔·韩维克堕落的起源,但却并非他悲剧的终点。命运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失去一切的男人。

如今,同样的惨剧又再一次地在他面前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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